纽约客杂志的作者凯尔·查卡,在特写报道中讲述了Bluesky和首席执行官格雷伯的故事。X和Facebook由反复无常的亿万富豪制定规则掌控,但是格雷伯说她想把权力还给用户。

特朗普再次当选后的那个星期天,杰伊·格雷伯窝在旧金山一家酒店房间里。
此前几天,她从西雅图的家出发,一路沿着美国西海岸自驾旅行,沿途在海滩和红杉林中停留。
她原本希望在旧金山还能半度假半工作。但此时,Bluesky的用户量正在激增,她感觉必须要全员投入。
“当时势头很猛,”格雷伯最近回忆说,“每天都在加速增长。”
Bluesky于2023年初上线,一直定位为X(前称Twitter)用户的避难所。近二十年来,Twitter一直被视为互联网的公共广场,虽混乱、常引发争论,但信息丰富、观点多元。但自从马斯克在2022年10月收购平台后,Twitter迅速沦为一个充斥右翼阴谋论的闹剧现场。
自由派用户纷纷逃离,Bluesky因此在2024年秋季前积累了超过一千万用户,成为增长最快的社交网络之一。但选举后出现的这波涌入与以往不同,有科技博主将其比作黑色星期五开场时的梅西百货。
格雷伯每天工作16小时,管理Bluesky的20人团队,与潜在投资者通话,并招募新员工。只在需要去酒店大厅取DoorDash外卖时,她才会离开房间。
在西雅图,Bluesky的首席技术官设置了自动“故障转移”机制,一旦某台服务器崩溃,另一台即可接替。工程师团队轮班工作,确保随时有人值守,努力维持超负荷运行的服务器运转——一位员工形容这像是在“灭火”。
11月14日,也就是特朗普宣布成立由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两天后,Bluesky员工加班留守在虚拟的“战情室”,观看当天注册用户数量突破一百万。
仅仅两周时间,Bluesky用户翻倍增长,目前已超过三千万。
X的不满用户涌向Bluesky,视其为一个更温和、更理性的社交媒体空间。平台氛围仿佛融合了2012年Twitter的极客文化和2017年反特朗普“#抵抗”运动的热潮。
Bluesky的界面和Twitter极为相似,蓝色翅膀图标(用蝴蝶取代了小鸟),帖子字数上限为300个字符(早期Twitter是140个)。平台理论上对所有人开放,但一些MAGA阵营的喷子称他们的账户被封禁。
平台上的讨论普遍倾向左翼,争论大多发生在同一阵营内部。当前关注人数最多的账户属于众议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OC)。大概是为了进一步巩固Bluesky作为昔日自由派Twitter继任者的形象,奥巴马最近也注册了,并在首条帖子中庆祝《平价医疗法案》颁布15周年。
尽管发展迅速,Bluesky的用户基数仍不足以取代Twitter成为新的互联网公共广场。即使马斯克上台后用户大规模流失,但X仍宣称每月活跃用户超过五亿。Meta旗下模仿Twitter推出的Threads用户数也达三亿。
但Bluesky在社交媒体生态中,仍拥有超出其规模的影响力,这得益于创新的技术架构。所有大型社交平台都属于“中心化平台”:用户体验的各个方面,从内容审核到推荐算法,都由平台公司决定。
相比之下,Bluesky最初是Twitter联合创始人、前首席执行官多尔西推动的一个激进附属项目,目标是构建一个“去中心化”的社交平台。
与X或Facebook主要依赖专有技术不同,Bluesky依靠开源协议运行,这是一套说明手册和数据标准,允许任何人基于它开发兼容软件。因此,用户可以自定义算法和内容审核规则。如果对Bluesky不满意,他们可以带着自己的关注者和帖子档案,迁移到另一家运行同一协议的网站。
这种原本集中于公司的权力,被重新分配给了用户。
随着选后用户激增,Bluesky已成为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去中心化社交网络。而格雷伯(因隐私原因她只透露年龄为“33岁左右”),也成为这个以怪异自大的性主导为特点的行业中,最受瞩目的女性领军人物。
随着特朗普和马斯克掌权,硅谷领导人普遍转向右翼。在Meta,扎克伯格削减了事实核查,放弃多元、公平与包容措施,并表示企业界需要更多“阳刚之气”。亚马逊的贝索斯是《华盛顿邮报》的所有者,他下令评论栏目只能刊登支持“个人自由和自由市场”的观点。
格雷伯自称政治立场“反威权”,她认为Bluesky是对当前受制于亿万富豪控制的社交媒体的一种纠正。
“埃隆如果想,完全可以删掉整个X的时间线——做出各种完全武断的决定,”她说,“这种自封的科技君主模式值得质疑。我们真的想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吗?”
西雅图地区是美国除旧金山湾区外最重要的科技中心之一,这里是微软和亚马逊总部所在地。在那里你随手扔出一杯星巴克的特大杯咖啡,可能就会砸到程序员。
但格雷伯说,她选择西雅图部分原因是为了远离硅谷,另一个原因则是这座城市“阴郁又宏伟”的自然风光,“有人说我搬来是因为我是‘苔藓至上主义者’,这不算错。”
格雷伯和几位常驻西雅图的员工在一处共享办公空间办公,那里可以俯瞰普吉特湾。某个一月的日子,我在那里见到了她。
她个子高挑,体态轻盈,一头紧密卷曲的深色短发仿佛光环。身穿一件来自中国品牌JNBY的黑色连帽大衣,衬得她高耸的颧骨略显神秘。
办公室明亮简洁,有可升降的电动办公桌和零星的懒人沙发。她的工位是四人拼成的小组,桌面上堆满了外接显示器、Annie’s牌饼干和用过的咖啡杯。相比大多数科技领袖,她在网络上的存在感相当低调。
在她的Bluesky账号上,一条典型的帖子是她怀抱一只母鸡的照片,配文写着:“我最喜欢的鸡。”
“Jay”是她后取的名字。Bluesky在她加入前就已命名,但巧的是,她的本名蓝天,正是“blue sky”的中文。格雷伯常说,她的母亲是中国移民,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自由无拘”。
她母亲是一位针灸师,父亲是数学老师,曾任中校军官。他们在俄克拉荷马的一所基督教大学相识,之后在塔尔萨的一个浸信会社区中抚养格雷伯长大。
小时候,格雷伯最期待的就是教会后的星期五晚上,那时她可以无限制地使用家里的台式电脑。一次影响深远的上网体验,是她玩一款叫Neopets的游戏,在里面饲养虚拟宠物,并与其他玩家交流。
青少年时期,她在早期社交平台Xanga上写博客,并自学基础代码,给自己的页面加上音乐和斑马主题。当时,她还不算“电脑小孩”,反而更像是个书迷,爱读科学和数学探索的故事。
“我感兴趣的是,很多发明其实来自普通人不断尝试,而不是某个天才一挥而就。”她读过《红墙》系列童话小说,以及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罗宾汉”的书。她后来喜欢上了一些女性主义科幻作家,比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厄休拉·勒古恩,在她看来,这些作家善于重新想象“社会可能是什么样”。
直到今天,她仍然是坚定的奇幻小说爱好者。
在Bluesky办公室的一角,堆着一堆带缓冲层的训练用剑。格雷伯是一个模拟中世纪剑术俱乐部的成员,办公室最近还举办过一场比赛。她单手熟练地举起一把假短剑。我拿起另一把,并搭配了一个小塑料盾牌,她随即带我来了一场即兴对战。
“很多男人只靠蛮力应对问题,”她说,“但你只要明白了技巧和发力的杠杆关系,还是能赢的。”
她举起剑,做出朝我暴露的颈部劈砍的动作。
高中毕业后,格雷伯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觉得这个兼具文科、工程和商科项目的学校,能帮助她“最大化选择的可能性”。她选择了一个名为“科学、技术与社会”的跨学科专业。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她设计了一个在线时间银行,学生可以通过这个平台交换劳动,比如为别人拍照换取烹饪课程。
格雷伯说,“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个社交网络。”
毕业后,她搬到西费城一个全女性合作公寓,志愿参与本地的技术政策项目,由此获得了在媒体倡导非营利组织Free Press的组织者职位。但她说,政策领域“运作得太抽象”,让她感到不满足:“我一直都很想能直接推动改变。”
她出差到旧金山时,与科技活动人士见面,混迹于“黑客空间”,被科技行业的迅捷与实效性所吸引。
2015年,她报名参加旧金山的一家编程训练营,之后进入一家创业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使用区块链加密技术为企业客户追踪库存。但她在那里也很不安分。
格雷伯说,她母亲曾希望她当医生,经常违背“蓝天”这个名字所寓含的含义对她说:“你太自由了,你得学会更脚踏实地。”
在旧金山,格雷伯开始使用“Jay”这个名字。她的理由是,Blue jay (冠蓝鸦)既能飞天也能落地。
不久,她获得一个新的加密货币机会: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华盛顿州乡村一处废弃弹药工厂里运营比特币挖矿业务,需要一个既懂技术又不怕苦的人协助。
格雷伯搬到工厂附近的一所房子,在轮班之余花数小时自学代码。她把这段经历称作自己的“茧居期”:“没有干扰——没地方可去,没有派对,也没有朋友。”
即使身处孤立状态,格雷伯也表现出未来科技创始人自我塑造的本领。她戴着用回收内存条做成的耳环,把部分头发染成电蓝和紫色。
她开始练举重,还曾短暂尝试只吃肉的饮食法。
“我挺爱尝试的,”她说,“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2016年中期,格雷伯前往旧金山,参加由开放网络组织Internet Archive主办的首届“去中心化网络峰会”。在那里她遇到了祖科·威尔考克斯-欧赫恩,他正在开发一种名为Zcash的加密货币。
威尔考克斯-欧赫恩告诉我,格雷伯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年轻却严肃”的气质,以及她的情商。他聘请她为初级工程师,后来她升任开发运维主管。
区块链圈中有一个传奇Zcash交易,其中一笔转账在备忘栏中加密了一段情话。人们当时并不知道,那条信息正是某位程序员情人写给格雷伯的。
旧金山适合人脉拓展和约会,但格雷伯把所有收入都花在了房租上。她创办了一家创业公司Happening,是一个面向活动组织的社交网络,但发展不顺。
“我当时总在想怎么吸引用户使用这个社交应用,”她说,“但从零开始真的太难了。”
2019年12月,她看到多尔西发的一条推文串,谈及他即将启动的去中心化社交媒体项目——Bluesky。格雷伯说,她当时感到一种“姓名决定论”式的吸引,因为这个项目的名字和她自己相同。
“如果命运不存在,那我们就必须创造它,”她说,“你可以追随那些看似同步出现的事物。”
在互联网世界,协议就像城市的电力系统——对运行至关重要,但对普通人而言却隐形。当你发送一封邮件时,使用的是简单邮件传输协议(SMTP)。当你访问任何网站时,用的是超文本传输协议,也就是网址前常见的HTTP。正因为有SMTP,你的邮箱可以给任何邮箱发邮件,不用都是Gmail用户才能互通
。Bluesky的首席工程师之一丹尼尔·霍尔姆格伦,将公司使用的协议——“认证传输协议”(AT协议)——比作“开放的数据湖”:湖中的一切都是公共资源,任何一艘船都可以打捞。
而传统社交媒体是分割封闭的:Facebook用户无法关注或私信TikTok用户。近年来,谷歌、Meta、亚马逊和苹果都成为反垄断诉讼的对象。
协议天生具有反垄断设计,允许利益相关方共建、并行运行的系统。Internet Archive创始人布鲁斯特·卡尔在2015年一次影响深远的演讲中说,去中心化技术有能力“让网络永远开放”。
不过,真正引发多尔西兴趣的,是博客Techdirt创始人迈克·马斯尼克2019年发表的一篇长文,标题为《协议,而非平台》。文章总结了社交媒体在内容审核方面面临的“危机”:既被指纵容仇恨和虚假信息传播,又被批压制言论自由,结果几乎谁都得罪了。
马斯尼克认为,解决办法是开发社交媒体协议,让个人可以根据“自己对不同言论的容忍度”来设计过滤工具。当时,多尔西正面临Twitter“暗中封杀”保守派内容的指控,并因此被国会质询。
若Twitter基于协议运行,而内容审核由用户分散管理,公司高层将不再成为众矢之的。当时已有几家去中心化社交网络存在,例如另一个类似Twitter的平台Mastodon,但都未真正走入主流。
如今是Bluesky董事会成员的马斯尼克说,多尔西当时突然联系他,说:“我被你的文章说服了。我觉得我们要去做这件事。”
多尔西宣布,Twitter将资助开发一种“社交媒体去中心化标准”,Twitter最终也将采用这个标准。为了启动这个项目,他的团队在Matrix上创建了一个群聊,这是一种用于数字通信的开源协议,并邀请了一些表达出兴趣的人加入。
随后,Twitter首席技术官阿格拉瓦尔一直在观察这个群聊,看谁会在其中崭露头角,成为领导者。
格雷伯也加入了,她对讨论的混乱印象深刻。新加入的人常常随口提出几条没有支撑的建议,然后就消失了。看不出有什么统一的愿景正在形成。她开始整理群内成员提到的论文,并撰写了一份关于现有开源社交媒体协议的综述。
她对我说:“想成为领导者的方法,就是不断提供价值——就是行动起来。”
2021年初,多尔西和阿格拉瓦尔开始面试Bluesky的潜在负责人。开发出早期开源即时通讯系统Jabber的杰里米·米勒(后来成为Bluesky董事会成员)作为顾问参与了面试。
他回忆说,格雷伯很快就成了他的首选。他告诉我,Twitter高层对Bluesky有一套先入为主的构想:“她没有顺着他们的思路,仅仅说他们想听的内容。”
不过,寻找过程拖了好几个月。期间,格雷伯接受了Twitter提供的职位,从事区块链技术工作。2021年夏天,她在入职培训期间接到阿格拉瓦尔打来的电话,正式向她提出Bluesky首席执行官的职位。
由于对冗长的招聘流程感到反感,格雷伯表示,她只有在Bluesky能独立于Twitter存在的前提下才会接受。
谈判Bluesky的独立性又花了几个月时间,但这个决定后来被证明至关重要。同年11月,在一家激进投资公司多年施压下,多尔西辞去首席执行官职务,由阿格拉瓦尔接任。随后,2022年1月,马斯克开始大量购买Twitter股票,到4月时已成为最大股东。在不满现状的多尔西鼓励下,马斯克提出以440亿美元收购Twitter。
Twitter同意在五年内向Bluesky提供2500万美元,用于构建协议。起初一段时间,格雷伯甚至自己掏钱支付了第一位承包者的薪酬。后来,Twitter高管确保第一笔1200万美元到账。但格雷伯意识到,在Twitter领导层动荡的背景下,她需要跳出Bluesky最初“为Twitter构建协议”的设想。
她开始向其他公司接洽,包括Reddit,探讨使用Bluesky协议的可能性。然后在2022年8月,她注意到Twitter上因马斯克即将接管而产生的恐慌,做出了另一个关键决定:Bluesky不仅要构建协议,还要构建一个运行于其上的社交网络。
格雷伯说,这么做既能作为概念验证,“也很重要——万一我们得独立生存,那就要靠B计划了。”
2022年10月,Bluesky上线了一个带有注册框的引导页面。几天内,靠着其他社交平台的口碑传播,就收获了超过一百万封电子邮件的等待名单。接下来的一周,马斯克正式成为Twitter的所有者。
马斯尼克听到这个消息后,给格雷伯发短信,友情提醒她:“快点干活。”
Bluesky团队联系Twitter,询问马斯克是否还会继续资助该协议。作为董事会成员的多尔西曾建议马斯克让Twitter开源,格雷伯因此仍抱有希望。
但他们很快收到了来自一个“没有Twitter邮箱地址的陌生人”的邮件,通知他们合同将被终止。
2022年末,作家科里·多克托罗发明了“烂化”(enshittification)一词,形容社交媒体公司为自身利益而做出一系列改变,却不可避免地不断损害用户体验。
近几年,Facebook和X通过降低文章链接优先级来压制新闻内容。Instagram和Pinterest则用荒诞无趣的AI生成内容充斥用户动态,导致人们越来越难看到感兴趣的帖子。
面对这些变化,社交媒体用户往往有种“向冷漠神灵请愿”的无力感。相比之下,Bluesky员工喜欢用一个术语形容去中心化技术的用户——“具备自主性”。
意思是说,用户可以自己决定想看到什么。
一个一月的日子,我在旧金山见到了Bluesky的首席运营官王玫(Rose Wang),以及特别项目主管艾米丽·刘。她们谈到典型社交媒体用户时,用了一个比喻:像工厂化养殖的鸡抗拒被放养。
刘说,有了Bluesky这样的平台,用户“就不必再去向管理员请愿,或抱怨算法了。”
她还道,“讨厌管理员,是管理员掌握一切权力时留下的历史遗迹。”
王是格雷伯的老朋友(也是一家蟋蟀粉点心品牌的联合创始人),她说:“成功就是当用户请求我们构建工具,好让他们去打造自己想要的体验。”
去中心化社交网络可以有多种形式。最复杂的是点对点系统,用户各自通过私人服务器将电脑直接连接起来。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Urbit,一个与区块链挂钩的平台,由新反动派程序员柯蒂斯·亚尔文创立,目前仅有约一万六千个账户。
更容易接入的方式,是像Mastodon采用的联邦制模型,已有约一千万注册用户。这种模式中,一些人搭建服务器来托管账户,形成一个用户-主机组成的“联盟”。(去年,Meta为了进入所谓的“联邦宇宙”,首次尝试去中心化社交媒体,并将Threads部分功能与Mastodon协议整合。)
在Bluesky,任何用户都可以选择将自己的账户托管在私人服务器上,或加入其他用户的服务器。但绝大多数用户选择默认选项,由Bluesky服务器托管账户。
因此,注册Bluesky账户就像注册Facebook或X一样简单。
2023年春,Bluesky推出仅限邀请的测试版应用。最初每周仅向等待名单中1000人发送邀请,但每个新用户都会获得邀请码,可以邀请其他人。
用户群迅速多样化。摔跤爱好者形成了一个活跃的小圈子,并吸引其他体育亚文化加入。泰勒·斯威夫特的巴西粉丝建立了自己的社区。早期用户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受马斯克改造X后影响最严重的群体——性工作者、跨性别者、有色人种。
在媒体和进步政治领域的X用户之间,邀请码像“疯子劫持的船上流传的救生艇名额”一样被交换。
我在2023年4月加入Bluesky时,平台人烟稀少,内容还很粗糙。内容审核几乎没有。一个名为“What’s Hot”的可选算法推荐流,会集中展示整个平台中受欢迎的帖子。
但当时入选的帖子只需十几个赞,一位用户观察说,大致可分为“三分之一是裸照,三分之一是联邦网络的技术讨论,三分之一是宠物照片。”
帖子被戏称为“skeets”,即“天空推文”,但这个词还有不雅的双关含义(注,有点黄段子的意思)。由于不可能爆火(甚至很难被注意到),用户发帖的唯一动力,就是取悦其他网络瘾君子。
诗人兼作家帕特里夏·洛克伍德,是推文风格大师,在特朗普利用Twitter煽动1月6日暴乱后离开了该平台。2023年5月,她加入Bluesky,并以招牌荒诞风格开始“skeeting”。
在一篇简短的诗体散文中,她写道自己从山坡上滚落:“哈哈——对!我的性伴西西弗斯的工作就是把我再滚回去。”
洛克伍德告诉我,Bluesky让人感觉“仿佛重返第二次童年”,努力找回那个既有趣又自由的社交互联网。
早期的热情,帮助格雷伯在7月筹集到800万美元的种子轮投资,为团队提供了持续成长的资金保障。但Bluesky的注册量随后放缓,部分原因是Threads在当月上线。
2024年2月,Bluesky的社交平台向公众开放,但仍然像一个数字边缘地带。那年春夏我偶尔上线查看,发现平台上动静不大,偶尔发帖说“顺便说一句,我还在用这个站”。
到了8月,X因拒绝遵守当地内容审核法律,在巴西被短暂封禁,一波巴西用户(全球最懂网络的一群人)涌入Bluesky。但若无这一事件,该平台或许也会像Mastodon一样小众。
真正让Bluesky成为X可行替代品的一项功能是“入门推荐包”,由用户策划特定领域的关注账号清单,让新用户无需从头重建网络社区。
不出所料,Threads后来也加入了这个功能。
在X上登录时,动态顶部会显示两个标签页:推荐内容“为你”和关注内容“关注”。Bluesky的相应功能在细节上有重要区别。X的“关注”动态中夹杂广告和推荐内容,而Bluesky的则完全只显示你所关注的人按时间顺序发布的内容,类似早期的Twitter,让用户更清晰地感受到实时对话。
在“发现”动态中,平台会根据算法为每位用户定制推荐内容。与X的“为你”相比,优势是用户不会被迫看到马斯克不断推送的MAGA宣传和幼稚的恶搞图。
但Bluesky最具特色的是“My Feeds”标签页,用户可以选择由其他用户设计的算法推荐流。在Bluesky办公室,格雷伯打开贴有藤蔓缠绕的宝剑贴纸的笔记本,登录测试账号,浏览动态菜单。她点击了一个名为“科学”的推荐流,由一群自我审核的科学专业人士管理,又点击了“真菌朋友”推荐流,页面立即被蘑菇照片填满。
还有一个“好友关注热帖”流,展示你关注的人互动较多的帖子;而“安静用户”流则专门显示那些不常发帖的账户内容。
Bluesky的信任与安全主管阿龙·罗德里克斯曾在Twitter工作,直到马斯克解散了内容审核团队,并最终将他逼走。罗德里克斯告诉我,Bluesky执行的是“基础层”的审核工作,有超过一百名合同工负责删除儿童性虐内容和暴力威胁等内容。但更细致的筛选则由用户个人完成。
在设置中,用户可以从数百种自定义标签工具中选择,这些工具可以标记或屏蔽动态中的特定帖子。这些标签既有功能明确的,比如红色勾选标记验证用户(类似Twitter早期的蓝V),也有带有讽刺意味的,比如标记房东、私立学校毕业生或爱泼斯坦相关人士的标签。
平台最受欢迎的推荐流之一是Blacksky,每月吸引超过三十万用户,提供了识别并屏蔽种族主义和厌恶黑人女性言论的工具。正因为Bluesky的平台构架支持由小型、可选的社区自由设定审核规则,平台整体才能在保障言论自由的同时实现有效治理。
Blacksky创始人鲁迪·弗雷泽告诉我,“只要有人在用户名、个人简介或发帖中使用侮辱性词语,我们就能自动收到警报并采取行动。”
他还说:“如果你让每个人都满意,那你可能就没真正服务某个社区。”
但培养小众、内聚的线上社群也有代价:Bluesky至今仍缺乏像Twitter黄金时期那样喧嚣紧迫的公共氛围。主流讨论的语调常常带有温室般的怨气。
某个典型的一天,可能会刷到一连串帖子质问为何“没人谈论”某个议题——比如加沙的死亡人数,或者国家公共广播电台(NPR)面临的资金削减——尽管实际上这些议题在同一个网站上就有人在谈论。
即使在政治多元的平台上,社交媒体也很容易形成回音室效应。随着时间推移,如果Bluesky想要维持相关性,必须从其相对单一的文化环境中发展出去。
格雷伯喜欢将Bluesky比作一家酒店:“我们希望为走进大厅的人提供一个愉快的体验。”
她说——尽管大厅里还放着施工材料,供社区自由取用。用户“可以四处探索别人搭建的自定义房间,也许在酒店后面还有另一家酒店。”
如果这一系统成功,最终会有许多“酒店”在这个协议上并行运行。但在一些Bluesky早期支持者看来,这个社交网络太快太成功,反而削弱了去中心化的初衷——酒店太热闹了,人们就懒得再自己搭建其他“建筑”。
Twitter前工程师、Bluesky早期成员阿龙·D·戈德曼告诉我,在Bluesky服务器上托管数百万账户的成本很高,这给平台带来变现压力。
“如果我们要承担巨额托管成本,那就得在某处设立‘收费站’,”他说。
格雷伯一直拒绝复制Twitter的广告模式,而Bluesky的开源结构,也意味着无法像X或Reddit那样将平台内容授权用于训练AI。目前Bluesky只有一项收入来源,即为定制域名账户提供托管服务。但格雷伯设想,未来可通过订阅费用和自定义工具市场获利——例如用户每月支付5美元使用Blacksky,Bluesky则从中抽成。
不过,戈德曼表示,即使Bluesky具备“一个良好去中心化系统的骨架”,最后还是落入了“促使多尔西将Twitter商业化的同一套激励逻辑”。
戈德曼帮助设计了Bluesky的协议,但后来与格雷伯出现分歧,于2022年底被解雇(格雷伯说,两人分开更多是因为他工作效率低,“不像个工程师那样推进工作”,而是“把这当研究项目来做”)。
去年5月,多尔西透露他已退出Bluesky董事会。在一次采访中,他批评Bluesky正在“重蹈Twitter覆辙”,成了“一个有风投和董事会的公司”。他推荐了另一个冷门协议Nostr,一个被称为“抗审查”的社交协议,他曾向其捐赠500万美元。
格雷伯告诉我,多尔西的离开反而“让公司更自由”。此前,一些潜在用户抱怨Bluesky仍是亿万富豪的“宠物项目”,如今这种说法已经不成立了。
即使在去中心化网络中,创始人也不免为技术主导地位展开竞争。Mastodon创始人尤金·罗奇科告诉我,他去年和格雷伯讨论过一次合作,让两种协议可以互通。但他们各自都表示,对方似乎更希望让另一个平台迁移到自己协议上来。
罗奇科认为,Mastodon没必要采用AT协议,因为Bluesky已经在这个协议上占据主导地位。
“没什么好处,”他说,“那样反而会没有落脚之处。”
如果去中心化社交媒体的愿景实现,未来或许会像电子邮件中的SMTP那样,一个协议支撑整个主流社交网络——成为下一代Facebook、Instagram和TikTok的基础。
今年1月,非营利组织Social Web Foundation执行主任马洛里·克诺德联合创办了一项名为“解放我们的信息流”的新倡议,致力于在Bluesky协议上构建更多社交网络。
正如克诺德告诉我,他们的目标是“认真对待Bluesky提出的‘真正去中心化平台’的承诺。”
或许不久之后,会有更多热门社交应用出现在Bluesky协议上。
目前,已有一些增长迹象。今年2月,一个类似Instagram的新平台Flashes上线,下载量已超过十万次。我最喜欢的项目是一个叫PinkSea的小型网站,它像日本“绘板”(oekaki)论坛,用户可以上传数字画作。
我用Bluesky账号登录PinkSea,可以同时在两个平台上发布自己的画作。
在Bluesky办公室,我在格雷伯的笔记本上打开了PinkSea,她说从未见过这个网站,这里算不上数字广场,甚至连网络小酒馆都称不上,活跃用户可能只有几百人。但它的存在预示着未来在这一协议上出现更多创意项目的可能。
格雷伯浏览着信息流,其中既有精美的动漫人物,也有粗略涂鸦。她眼睛一亮:“让人兴奋的是,那些我无法想象的新世界正在诞生。”
夕阳西下时,我们从Bluesky办公室步行前往一家酒吧。格雷伯不喝酒,她坐进一个昏暗角落,点了一杯不含酒精的健力士。
随着Bluesky走向主流,格雷伯也愈发明确地将自己定位为旧式社交媒体势力的对手。3月在“西南偏南”大会上亮相时,她穿了一件定制T恤,讽刺扎克伯格的同款设计。扎克伯格的版本印着拉丁语“aut Zuck aut nihil”(不是扎克伯格就是虚无),而她的T恤写着“mundus sine caesaribus”——“没有凯撒的世界”。
公司将这款T恤标价40美元,单日销售额超过过去两年域名销售的总和。
在Bluesky的创始文件中,吸取Twitter经验教训,格雷伯写下了一句标语:“公司是未来的对手。”
换句话说,他们要从一开始就将平台设计成即使未来的管理者放弃初衷,这个平台也不会被滥用。
格雷伯似乎甚至乐见Bluesky未来可能的“分崩离析”——她说,如果三千多万用户哪天迁移到协议上的其他平台,那反而证明了她的愿景是对的。
“所有中心化系统都面临权力继承问题,因为领导者会变,最后总会换成不聪明或不靠谱的人,”她说,“但用户可以用脚投票,因为他们拥有自己的关系、数据和身份。总会有人站出来说,嘿,我做得更好,来我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