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 丁运时
我的故乡位于中部地区,是著名的“九省通衢”,因此兼具南北方过年的风俗,但又具有独特的个性。
作为一名生于老汉口、长于老汉口的七零后生人,我觉得儿时的年味大概是从冬至开始聚集,到小年掀起小高峰,而至除夕则达到最高潮的,此后浓厚的年味一直要绵延到元宵节后才逐渐归于平淡。
然而即使如此,年味此后也并没有完全消散,它在记忆中回味,在心底里酝酿,直到下一个年的到来,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北方的春节大概从腊八开始,但老汉口的年是从冬至起算的。
每年冬至即将到来,天气渐冷,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因为按老汉口的民俗,过年都是要腌鱼腌肉的,所以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腌鱼腌肉真忙。
谁家的腊鱼腊肉多,象征着家道兴旺,可以过个“肥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质还比较匮乏,但无论如何困难,母亲总要在此时奔赴菜场,凭票买上几尾鱼、几刀肉,手脚麻利地用盐腌制起来,存贮在小缸里,上面压上重物。
大概七日后,就可以取出来晒在冬阳下面,刚起缸的腊鱼腊肉,一刀刀悬挂起在,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彤彤的,分外惹眼,也让我们小孩子们垂涎欲滴。
其实,腊货晒干后就可以吃了,往往还不到正式过年,母亲就在我们的催促下隔三岔五割下一小刀给我们尝鲜,那蒸得香喷喷的腊货,就着大米饭,是我童年时的最爱。
老汉口的年就此拉开序幕,腊货之后,数九寒冬,天气越来越冷,家家户户开始筹备年货,大都是各种过年的专门美食,比如炸肉圆子、炸藕夹、蒸肉糕。
其中,肉圆子意味团圆,是我们过年餐桌上必须有的一道菜。这些美食,一年就准备这一次,但年年都要有,且都需要在年前准备好。
于是,街巷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家生炉子,开油锅、炸圆子。
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油香、鱼香、肉香混合的味道氤氲不散,似乎把过年的氛围具化成了美食的香味,越来越浓厚。
终于到了“小年”,其实还是小孩子的我,总也搞不清为什么我们这儿的小年比北方的小年要晚一天,大人们会有种种关于南北年俗的轶事与说法,但我并不在意,更关注于过年的美味。
在汉口,即使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也会非常隆重,算是除夕的一次“预演”。
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准备一大桌子酒菜,团聚在一起美美地饱餐一顿。而且,开席之前必须在门前放一挂鞭炮,仿佛向外界宣示:我们家过小年了!
待鞭炮的硝烟散尽后,一方面是气候已经非常寒冷,甚至滴水成冰,另一方面按汉口风俗,必将大门紧闭,家人开始把酒言欢,享受美食,仿佛要将酒香、菜香以及团圆的家庭气氛牢牢地凝聚在家门内。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大年三十如期而至,天气极其寒冷,而内心却热情似火。
从早晨起床到大年夜守岁,都有数不清的过年的规矩。
奶奶早就叮嘱我们,除夕这天不能乱说话,更不能犯忌,如果不注意说了不吉利的话,会导致未来的一年都不顺。
但小孩子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有时不免说错话,大人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一般不会打孩子,只会着急地“呸呸”连声,似乎这样就能把所有不吉不顺赶走。
虽然称之为“年夜饭”,但老汉口人简化为“年饭”,既可以中午吃,也可以晚上吃,视家人能够回归的实际时间和情形而定。
但必须是这一天,也是这一年中的最丰盛的一顿饭。
开席之前,照例是要在门外炸一挂鞭炮,有时是五千响,有时是一万响,讲究噼哩叭啦,一响到底,切忌中断,否则不祥。这究竟是迷信,还是预兆,谁也说不清,但谁也不敢怠慢。
母亲在厨房准备年饭,把所有的菜肴一一摆上桌,但我们即使再嘴馋,也得等待父亲张罗完敬祖宗的仪式。
在我家,其实主要是供饭、敬酒给已经逝世的祖父。摆放好桌椅,主位前盛一大碗饭,倒一大杯白酒,在饭碗上摆上一双筷子,父亲轻轻说声祖先吃饭,仪式就开始了。
我们回避在一旁,儿时的我还不懂得春节的文化内涵是“阖家团圆”,而敬祖仪式背后蕴含着“慎终追远”的古训,只是觉得那缭绕的热腾腾的饭菜蒸汽中,似乎真有祖宗闻香而来,享受后辈奉献的“香火”一般。
也就是一顿饭工夫,父亲撤去祖宗的酒饭,默然无语的家人才恢复了常态。互相招呼着入席,大家终于开始享用这垂涎已久的丰盛的年饭……
吃完年饭,按老武汉的年俗,还需要“守岁”,等到晚上十二点钟“转钟”,还有一系列的年俗活动。
那些年的除夕,大人们拾掇完饭桌,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吃瓜子、花生,等待着零点钟声的敲响。
我们小孩子呢,除了时不时摸一块糖或糕点塞进嘴里解馋,就是在家里或者屋外嬉戏打闹。
最爱的游戏还是放鞭炮,当然不是一整挂,而是零星的小鞭,用火柴点燃了引信,稍等片刻,立刻扔得远远的,直听见“呯”的一声,孩子们欢快地尖叫着、笑闹着。
记得有一年,我想充当英雄,结果鞭炮扔得慢了,在手上就炸了,大拇指受伤,于是,“英雄”变成了“狗熊”,那个年我就在泪水涟涟中度过了。
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有了春节联欢晚会,有了麻将,于是边打麻将边看电视晚会,边等待“转钟”,就成了汉口人的新年俗。
还记得那些年的除夕,往往不到十二点,比如差个十分钟、五分钟,我们就振衣而起,如临大敌,因为我们要在零点到来的第一时间用炸鞭炮的方式来迎接新年,也讲究个一炸到底,不能中断。
一般由家里的成年男性用竹竿撑起一大挂鞭炮,在读秒声中,用烟火点燃,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里,新的一年就来到了!
家家户户都在这同一时刻炸鞭炮,声势异常惊人,以至于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完全都听不见了。
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叠加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年味至此达到了最高潮。后来,城里禁鞭了,过年就似乎再也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许多人责怪是因为禁鞭导致年味变淡,似乎确有一定的道理。
然而,即使到了这一步,年俗活动还没完。还记得早年间我随大人们在乡下过年,炸完鞭后,我们就立即“上山”去拜谒祖先的墓地,给祖先烧纸钱。
当然,后来在汉口城里过除夕,不可能“上山”,但在室外偏僻处划个圈,在圈子里烧纸钱,也算是悼念祖先了。
这不是迷信虚妄,而是对文化传统的深深理解:因为对逝者的怀念祭奠,也是生者自我的心灵慰藉。
不忘来处,才能让我们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因此新春一定要惜福,感恩。
零点之后,就是大年初一了,家家打开大门,人们来到室外,互相拜年,甚至比大白天还热闹,真是一大奇景。
除夕讲究通宵不睡,是为“守岁”,可是我还是小孩子,打闹了一天,睡意早就袭来。父母也不勉强,把我抱到床上去睡了,于是,我往往是在呼呼大睡中迎来了大年初一的黎明。
从大年初一起,春节的重头戏转到了“拜年”上,从亲戚之间互相走动拜年,到朋友之间抽空聚会,春节团聚的范围从家庭扩大到社会,直到元宵节。元宵节大家要吃汤元,也是象征着团圆。
我们小孩子们则是热衷于玩焰火,虽然只是细细的一根焰火,点燃后火光四溢,五彩缤纷,不到十秒钟就熄灭了,但我们乐此不疲。
于是,在焰火的辉煌之后,年味才终于归于平淡。
除了春节才有的美食,在那个年代,对于小孩子来说,一年到头,有一双新鞋子、一套新衣服是多么的宝贵,穿着新衣新鞋随大人们一起去拜年,是一件颇为“拉风”的事;再就是,过年一般都会得到或多或少的“压岁钱”,在那个年代,一个小孩子能够得到十元钱的“压岁钱”,就不啻于一笔巨款,基本可以傲视其他孩子。
得到压岁钱,可以买零食、玩具,满足平时积累的种种堪称“僭越”的欲望。也许物质不丰富甚至匮乏的年代,我们的精神反而很单纯,没有那么高的欲望,容易满足。
我那儿时的浓浓年味啊,已经一去不复返,正如逝去的美好时光一样,已经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