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居家炒股,又是阴跌的一天。
收盘、停止亏钱,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
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只会亏钱,不知累了我多少。”
范进唯唯连声,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
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
说罢,婆媳雨个,都来坐著吃了饭。
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不觉到了九月尽头,连阳4日,听闻利好将至,相熟散户约范进去抄底。
范进因本钱太少,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炒股许多年,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
我听见人说,就是这几天赚钱,也不是你的能力,还是主力舍与你的。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
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
你问我借本金,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大师说时机已到。自古无场外的股神,如不进去炒他一炒,如何甘心?”
因向几个同道商议,瞒着丈人,贷款去加仓。
得了资金,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次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
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
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大涨了!”
母亲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
“原来是老太太。”
大家簇拥著要喜钱。
正在吵闹,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
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
邻居道:“范老爷快些回去!恭喜你发了大财,报喜人挤了一屋哩。”
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
邻居见他不理,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走:“好了,新大款回来了!”
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屏幕已经亮起来,上面一根红彤彤的大阳线。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回本了!”
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发了!”
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邻居都吓了一跳。
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
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
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难得回了本、发了财,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
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
众人问:"如何主意?"
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都是哄你的,你并不曾回本。'他这一吓,把痰叶了出来,就明白了。"
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胡老爹。快寻胡老爹来。"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
进门见了老太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
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
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发了大财,就是天上的财神。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财神,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
邻居内一个尖酸的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的簿子上记了你几千铁棍;
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或者你教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走上集去。
只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涨了!涨了!"
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
一个嘴巴打将去。
众人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
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
范进因这一嘴马,却也打晕了,昏倒在地。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
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财神爷'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
想一想,更疼的狠了。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
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
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
一个邻居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
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
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
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
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大款,今日果然不错!"
说罢,哈哈大笑。
众人都笑起来,一同回家。
范大款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
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