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汉洋,来源:crypto4.wtf
成立不到二百天,币安成为了全球最大的区块链交易所。有些创始人会把公司也看做是一个需要打磨的产品,那币安还未被打磨就坐上了增长的火箭。短时间内从几十人增到千人的远程工作团队,火箭不光要飞得更高,还要想着如何不因这种复杂的协作模式而解体
币安之前,两千多雇员的开源软件公司 GitLab 是远程工作的榜样。这家公司撰写了几乎是最详细的远程工作指南《GitLab's Guide to All-Remote》:从如何非线性工作到评估远程工作成果无所不包。
今天新兴公司的选择比 GitLab 更多。疫情带来的远程工作趋势,推动了一大批协作软件增长:Zoom 每月有超过八亿访客、微软 Teams 的日活在一年内几乎翻了一倍,从 2021 年的 1.45 亿增加到 2022 年的 2.7 亿、协作工具 Linear 在 2023 年完成了由 Accel 领投的 3500 万美元 B 轮融资。所有创始人都明白一点:如果想要高效的远程协作,那最好不要在协作工具上吝啬投入。
但币安是特例。它证明了超高速增长和协作工具之间也可以毫无关系。长时间里,币安全部管理基于群聊。有事儿群里说,没事去干活。有啥着急的事儿,就再拉一个小群单独聊。所有资料直接放入在线文档。在超高速的增长面前,一切专业主义都烟消云散了。2020 年,币安靠着群聊与在线文档,把总交易量支撑到了超三万亿美元。
从 0 到 3 万亿美元,你所需要的也许仅仅是 Telegram 群聊和谷歌文档。
上一篇文章里(可点击《谁在制造币安:4000份履历里的无国界公司》查看原文)主要讨论了币安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工作人员。那引人好奇的是:这些人是如何协作的?币安是否有一些独特的工作方式让它可以快速崛起?
简单回答是:币安确有独特工作方式。币安独特的工作方式,似乎是在增长最高速时并不在乎协作与管理这件事。手忙脚乱拼出的火箭既然还在飞向月球,那在它降速之前没必要在乎拼装方法是否简陋。
早期币安有一个全员的 Telegram 群聊。群聊非常扁平,比如何一需要设计一个海报,她会直接在群里 @ 相关的负责人。负责人完成后,也会直接把成果发在群里。几乎所有人的所有信息都在这群里。换句话说,币安的协作就在围绕全员大群开展。如果有文档,那一般就会放在 Google Docs 上。就像是贝索斯在亚马逊要求员工写文档而不是幻灯片,CZ 也在 2019 年开始希望是全公司尽量用 Google Docs 文档进行协作。只有大会汇报还能用幻灯片。
我开玩笑的问那这样不怕信息泄露给想起诉币安的美国政府吗?其中一个受访对象回答:「币安直接都是跑在 AWS 上的,想搞哪有这么麻烦?」
除了全员大群,币安还有很多群,比如单独的华语群。大群里还是以英文为主,不过币安员工说华语的不少,故也有很多基于微信的私下交流。也许用微信是个更方便的选择,但并不是没有风险的选择——微信可能在群聊会执行更严格对区块链话题的审核(私聊不受限制)。
而一些紧急的工作,会再拉一个小群。一个有关产品的问题,会有开发加入,一些情况下法务团队也会进入到小群里。人齐后同步事项以及是否需要约一个会。币安员工称之为「TG 群协作模式」,并且认为效率很高。有员工说彼时币安的群聊风格:「看不惯直接群里怼,谁对谁错都在群里说。大家相信这是保持效率的好手段。隐形规定是不要私聊,有事儿都在群里说,保持透明。」
一位前员工在 2019 年加入币安,他的第一感觉是「震惊」:整个公司抬太透明了,似乎信任新员工在内的所有人。第一次开会,他知道了各部门产品进度、下一步计划。而且不会出现有文件无法访问的状况。这让他感觉「没有什么推进是难的」;CZ 或者何一的指令下达,所需资源马上配齐,当天开工。绝大部分优秀的创业公司在早期都能做到透明和执行力强。但币安的情况会更复杂一些:一方面它还只是一个成立了两年的创业公司;另一方面 2019 年的币安已经是一个拥有超 40 个国家或地区员工,服务了超一千五百万用户的全球最大区块链交易所。如果从成立两年的角度看,币安的透明丝毫不令人惊讶;可如果从体量来看,这种透明度和执行力属实不易。身体一部分已经成为了巨人,而另一部分还在发育。
虽然这种基于群聊的协作模式看起来很简陋,却不代表方便摸鱼。绝大部分员工每天的有效工作时间保持在 12-14 个小时,甚至「上厕所都要跑两步」。晚上十一点照样要干活,如果「才这个点」就找不到人,会被认为不合适。
作为一个飞速增长的公司,工作量就会把人压在椅子上。一个币安员工每天几点起床,一般取决于第一个会在几点。不过这也和彼此协作的时区密切相关。
有人入职的时候第一个日会是东八区上午十点半,后来因为时差变成了九点半——最后变成了下午两点,因为上级去了迪拜。也有人为了跨国协作,早上六点钟就要开始第一个会。日会一般的时间不长,半个小时左右。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发出当天的日报,一天才算结束。对于币安这样分散在全球办公的公司来说,时间最友好的时区一般是欧洲和迪拜。它们在不同时区的中间,可以很好地兼顾东八区和美西时区——这也是币安有很多人在的地方。
因为远程工作不涉及通勤,吃饭也是外卖,所以从早到晚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实打实的工作。相较之下,996 都不算夸张。但即便基于群聊的协作模式效率不低,却逃不开开会:任何一家上千人分散在各地的公司,都需要通过大量的会议来彼此交流。有人回忆说自己最高峰是一天要开十个会,「一天真的什么都没干,就在开会」。有少数组会控制开会的频次,争取让基层员工一周会议在五个以内。不过这不是常态。
也许因为过多会议影响工作,但远程协作不得不开会,所以 CZ 与何一对开会效率要求非常高。CZ 在 2018 年时会直接教员工如何做更高效的汇报:通过列文字要点的形式加快速度。和他开会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能超过三十分钟。每个季度 CZ 都会和业务部门负责人做 QBW(Quarterly Business Review):结果、进展、挑战和问题。本质上就行快速让他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更高层的帮助。有人说:「如果第一句话没讲重点,CZ 一定会打断你。」
何一带领的市场部门很早就开始加强了对效率的追求。因为市场部门是币安最全球化的部门,对信息同步的需求也最高。每周三晚上十点市场部门的周会:一百多位核心人员参会,每个项目负责人都要发言。发言者只有一页幻灯片和一分钟的发言时长。这一页的内容很简单:过去一周最重要的成果和进展,下一周要做的是什么?尤其是有没有需要别人配合的工作?比如有活动需要各个地区翻译支持,那就要提前告知。会议简短高效,综合下来四十多分钟就能结束会议。
跨文化沟通的问题在币安也会遇到。亚洲团队相对没有欧洲团队那么在乎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区别,尤其是远程工作更是模糊了这一点。只好彼此磨合。大多币安员工都会同意这是一家培训做的比较少的公司,但它会每个月给员工一百美元用于在一个名为 italk 的软件里学英语。CZ 热爱读书的习惯也延续到了公司。在两周年的时候币安送给了每位员工一台定制了币安外壳的 Kindle 电子书阅读器,买书也有津贴。他甚至还给负责人们开过读书会。
对个人困扰更大的,可能是完全没有线下的远程工作会让人和人之间失去连接。很多人在全职远程工作之前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每天独来独往,身边没有多少能在线下能见到的真实的人,时间长了还是会让人渴望更面对面的交流。
不过即使压力大、强度高,币安的增长速度还是在持续吸引更多人加入。
币安刚成立的时候有一个的窗口期,有志者可以通过直接找创始人的方式来获得面试机会。当时标准的面试流程是四轮,除了 CZ 或者何一之外,还有直属上级、同级同事以及 HR 各一轮。在币安,HR 没有一票否决权——这可能让很多大厂程序员很开心。不过话说回来,当你通过网上找到 CZ 或者何一这样的大老板,并且第一轮面试就是和他们的话,那其他的轮次无非是走过场而已。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这个窗口期入职币安的人,很多都说 与CZ 或者何一在面试聊的大部分都和工作无关,主要是人生、理想、格局或者愿景这样有些「空」的东西。CZ 甚至在面试完一个人之后,会仔细的向对方分享自己对于区块链的热情和看法。也许 CZ 和何一会同意 Sam Altman 的看法:价值观第一,天赋第二,具体技能第三(value first, aptitude second, specific skill third)。
最开始员工都在用自己的电脑,后为保安全,新员工会被分配一台 13 寸的 Macbook Pro。相比于同期的其他公司,币安会给出更高一些的薪资待遇。很多人坦言如果不是加入币安,按照他们的学历和经历是无法加入大厂的;正常情况下的工资也不会太高。如果愿意去迪拜,工资还可以更高并且每个月都会有补贴。不过不同部门待遇区别很大,合约待遇最好,其次是技术,市场部门最低。
币安有半年一次的 review,做得好可以拿到 4-6 个月的奖金,不好的话两个月。所以很多人每年基本上都可以拿到 20 薪。这对绝大部分求职者来说是非常优厚的待遇。可以对比目前依然在高速增长的 Temu,也只不过是可以给候选人开到 14-16 薪。不过后来 reiview 变成了一年一次,奖金也有所降低。
好的定义通过分数来体现。在币安,员工的表现会被从 1-6 进行打分。1-1.5 是最好的 superstar,每个 team 最多一个甚至没有。正常是 2-3 或者 3-4。低于 5 分要面临 PIP(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有一个月的考察期。如果还是不行,会被优化(开除的委婉表达)。但这种情况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很少见。
每个人的经理会负责打分,但要说服上级(早期是直接说服 CZ 或何一)。何一在早期会检查所有人的奖金。不过币安在早期很人性化的一点是奖金会考虑每个人的基本工资。基本工资低,就多给点奖金。
普通员工会有 3-6 个月的试用期,高管需要 6-12 个月甚至更长。需要带队的岗位,都必须经过培训去做一段客服,每天两个小时。这是一种比较中国互联网公司的风格,比如京东曾经会让每一位高管每年做半天的配送员。
一旦正式加入币安,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帮助这个疯狂扩张的公司,扩张的更加疯狂。和很多烧钱换市场的创业公司不同,币安在疯狂扩张的同时还是一个挣钱机器。所以不会像是未盈利公司那样非常严格的控制 ROI。比如在市场部门,只有拉新业务会看 ROI,做品牌、媒体或者社区的话是不控制的。并且也不会用 KPI 进行管理,而是更多类似硅谷大厂那样的用 OKR 制定计划。
对于币安来说,只要不妨碍增长,那一切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放——包括管理。
管理对于很多创始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人和人之间到底改如何协作?于是各种协作软件应运而生:Linear、Notion、Lark、Slack......从硅谷到北京再到班加罗尔,不同国家的创业者都在聊同样的话题:到底什么是最好的管理模式(和编程语言)?管理类的图书也会被摆在各国的机场里。
但币安展示了另外一条不同的路:当公司处于史诗级的增长之中时,真的那么有必要在乎管理这件事吗?只要不耽误增长,做一个基于 telegram 群聊的公司又如何?
币安不是唯一证明增长和管理工具无关的公司。中国的电商企业拼多多也以快速增长出名。根据晚点 LatePost 的报道,拼多多也曾经有一个几千人的 QQ 群进行交流,关键任务基本靠「口口相传」。甚至 2018 年上市后市值达到三四百亿美元时,拼多多的行政还在从打卡机导出然后手工导入 Excel 表格做考勤记录。一位 2019 年后加入拼多多的人士认为「采用原始的管理方法源于,对于当时的拼多多,只有活下去最重要。」对于币安也是一样,不光要活下去,还要超越一切竞争对手、冲破一切阻碍它的监管。如果活着就已经很难了,用什么工具做管理并不不重要。
但这不意味着常规的管理模式毫无意义。即使是币安,也在员工逐渐增多后感受到粗放生长带来的弊端。
在 2020 年下半年公司接近千人时,币安启动了第一次迁移。Telegram 被逐渐放弃,全员陆续搬迁到思科的 WebEx 上。不过这只是一个过渡,最终的目的地是币安自研内部软件 Wea。
如果你用过字节跳动出品的软件 Lark(飞书)的话,会发现二者有着相似的 UI 界面,甚至连 Logo 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和 Telegram 时代的全员共用一个软件不同,Wea 只能提供给币安主站的团队用。像是币安收购的团队,如 Coinmarketcap 团队无法使用 Wea。
而这也是币安逐渐变得没有那么扁平与透明的开始。对币安来说,相比于透明,更重要的是要保证员工不泄密。Telegram 时代扁平透明的代价就是发生过不少信息泄露的问题,统一配发安装了安全软件电脑就和这些问题直接相关。从 WebEx 开始,币安就取消了全员群。并且 CZ 不允许拉大的同事群。不过还会有一些兴趣小组群。这些群也只能维持在小几十人的规模,不允许更大。与此同时,币安员工一些稍微大规模的微信群,也都被解散。从这时候开始,币安员工之间也不再可以随时互相联系。甚至有的时候两个币安的员工是在第三方介绍下认识的。比如两个每天都在配合的人,第一次见面可能是在某次区块链会议的间隙经人介绍才后才认出来对方的。
无独有偶,那个曾经有几千人 QQ 群的拼多多后来也变成了一家对信息控制非常严密的公司:「员工们在内部办公系统上看不到组织架构、看不到部门之外的员工,也不被允许建立微信群。」
也是在这个时期,币安开始不再疯狂增长。监管、合规等问题开始暴露。币安也在开始变得更像是其他巨头。曾经直接联系创始人就可以求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币安开始更在乎学历和经历,非大厂出身的人很难再有机会加入币安。
有员工称从此开始,币安内部有了两种人:老币安人,和大厂人。
老币安人以一开始加入币安的成员居多。很多人背景偏草根,但加入币圈和币安非常早。这里不少人持有了大量的 BNB。大厂人就是我们在硅谷、中关村可以见到的那类光鲜的工作者,一般不炒币,拿到币也是立刻卖。
虽然大厂人看上去没有那么 crypto native,但他们可能却在现在更适合币安——毕竟不管再怎么特殊,币安终究会遇到不少大公司都会遇到的问题。这时候找一些见过这类问题的人,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些大厂人在巨头、甚至政府都工作过,见过大风大浪,也有很强的能力。很多区块链交易所崛起的快,但崩溃的也快。币安虽然面对挑战,但依然屹立不倒,这些后来者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中国有一句谚语:可以马上打江山,不可以马上治江山。从 2020 年下半年开始,币安也在从疯狂增长换挡到正常的增长状态。
币安遇到的挑战一点也不独特,那些曾经快速增长的互联网公司都遇到过这个问题。字节跳动早期大量启用年轻的一线员工,他们没有大公司背景却有足够的动力冲向结果。但 2020 年后,字节也陆续开始寻找市场上那些更有经验的管理者,比如原滴滴网约车执行总裁陈熙或者原小米合伙人周受资。
虽然引入大厂的员工是一种必然,但这也引起了老币安人的抱怨:有人说币安在 2020 年之前从来不存在向上管理这件事。可在 2022 年开始所有人都需要做向上管理。刚起步的币安,在 CZ 与何一的带领下所有人最在乎的只有一件事:user focus,要创造价值,从用户的角度思考。但是现在,也要去想做一件事会对领导有帮助吗?能从领导那里拿到哪些 credit 以便更好的晋升吗?
这一切应该不是 CZ 希望看到的。他在疫情前开会时就会强调不要办公室政治、不要斗争、鼓励跨级沟通。但只要成为了大公司,没人能完全避开大公司会出现的问题。大公司病没有逃逸速度,它是所有巨头都无法回避的宿命。
但币安的变化并不会在此停止。今年年中,币安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裁员。科技公司常见的周期律似乎体现在了币安身上:快速扩张——大量招聘——收缩裁员。而决定一家公司是昙花一现还是可以道路漫长的,一般就取决于第一次大收缩之后的反思与重建。
公司的成长速度经常在短期内快过创始人的学习速度。一家公司就能能做多大、走多远?创始人补课与调整的速度在其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有些公司比较幸运,创始人甚至已经在公司成立前就有了非常厚的深度。宁德时代的创始人曾毓群在上一家公司靠自己摸索出了大量经验,所以在宁德时代他从不提过要学习哪家公司的管理。更多创始人选择飞快地学习其他已经走出这些坑的创始人。比如理想汽车的创始人李想就曾主动求教于阿里集团学术委员会主席曾鸣,和他探讨阿里如何搭建组织和构思战略。
CZ 是后者,他也在不断的向各种人学习。不过相比李想,他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学习者,依靠大量的阅读来进入其他创始人的世界。在币安裁员之后不久,沃尔特·艾萨克森的《马斯克传》上架。CZ 第一时间读完并把读书笔记发给了众人,希望每个人都读。他意识到特斯拉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对象,而且马斯克的很多价值观和他类似。也许是因为刚裁员的缘故,CZ 特意提到了马斯克开人非常快,币安应该学习。
但与马斯克一样,CZ 、何一、新任 CEO Richard Teng 与币安的管理层同样进行着很多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如何让一家被无数国家和地区监管部门盯上的公司合法运营?如何让全球最大的交易所在这个缺乏规则的市场里持续保持地位?如何管理好几千人的远程团队?这里有太多无法学习,只能靠币安自己摸索的答案。
2022 年 11 月 22 日,CZ 辞去了币安 CEO 的职务。熟悉过去五年科技公司历史的人可能对此不会感到惊讶,华人创始人经常从一把手的岗位上离开:拼多多在创始人黄峥退休后才推出了目前飞速增长的 Temu;字节跳动同样也是在创始人张一鸣逐渐淡出后通过 Tiktok 攻城略地;更早的例子还有为退休开了一场盛大演出的马云。创始人从某个角色的离开并不等于他从此与公司毫无关系,但无论如何,这对公司而言又是一个新的阶段、一次新的挑战。币安已经有了比其他公司更多需要解答的问题,现在又多了一个。
但不论这些回答最终是否正确,它都必然会进入后来者的教科书。
来源:金色财经